太多悲喜，他只是其中一个 王海燕

　　他是我从事护理工作十多年中接触的其中一个病人，是在原先的医疗单位工作时接触的。

　　每次，他从病房长廊走过，基本不会发出声响。他四十多岁，其貌不扬，说话极少，也许是性格原因、也许是疾病原因，他显得有点畏畏缩缩，但非常有礼貌。遇见了任何一个医护工作者，他都点头微笑，然后径自走到他的病床。

　　一次单位体检，他查出肝癌。

　　从此，他活着的最后两年多，是与我们医护人员相处的。

　　因为涉及到医疗报销，他总是拿着清单向我咨询有关费用问题，我耐心解释，并逐一查看。他告诉我，其实不想给我们增添麻烦的，只是，因为需要长期治疗，所以他很关心哪些项目可以报销、哪些项目需要自费。之所以从上级医院转到我们区级医院，是想靠自己家近些，一是省些生活开支，二是在一个乡镇工作，多少也熟悉些。他说家里因为他的疾病，已经经济拮据，靠着妻子开着一个小门面，卖些学生用品支撑着。儿子刚上高一，自己虽然有个单位可以依靠，有公费医疗，但因为生病，他已经无法上班，只拿些最低保障。所以，他希望能尽可能节约医疗支出。

　　他由此成了我们科室一个特殊的“走读”病人，签了离院告知书，每天像学生一样斜背着一只很大的黑色包，挂完水，就回去吃饭，帮忙妻子的小店，第二天再来。

　　除了床位医师和他有些交流，他很少说话，基本不提任何要求。相对，他与我每天见面时，都会聊上几句，有时也是些家常便话。我每天都会核对他的清单，关心着报销比例，也会按时去帮他输液。因为长期补液的病人，挑选静脉总是费点劲，加上他与我聊过几次，信任我，又因为他总是晚来，错过了大输液的时间，所以，在我正常上班的情况下，我就是他的责任护士。

　　他定时会去上级医院做介入治疗，然后平稳度过后再回我们这个区级医院做常规的补液治疗。他告诉我，几次，因为高烧不退，阎王都要召见他，几次又因为他的不甘，又活过来了。他说的时候假装轻松，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，他眼里分明是有着泪光的。

　　他告诉我，他妻子的家人是看不起他的，因为他成了他们的累赘；同事也很少有人关心他，原本他在单位话就不多，又知道他得肝癌，都惧怕他、疏远他。他告诉我他曾经获得很多荣誉，如果身体允许，他原本可以升职。

　　他不甘，上苍为何如此对他。他说善良的他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，却逃不开命运如此残酷的玩笑。他最大的心愿，是活过儿子这高中三年，因为，他希望看着儿子考上大学。

　　每次看见他，我的心都是沉沉的。

　　他很顽强，据说他做介入治疗时，昏迷过几次，但他每次都挺过来了。有次他给我发了信息，说这次治疗很艰难，他感觉死亡离他越来越近。我回复了很多鼓励的话，最后我还说，我们单位的白蛋白都已经为他进了货，知道临床有病人需要。因为他很关心白蛋白有没有，他怕自己离开它便撑不下去，撑不到儿子高三毕业。果然，他有些来劲，回复我说，一定会好好坚持下去，还有那么多帮助、关心他的人！还有那么多希望！

　　他一次次从鬼门关过来，一次次背着那个黑色大包孤独地一个人来挂水，从没有见过他在病房吃过一顿饭。极偶然看见他的妻子来陪他，我们聊到了他的病情，也聊了他的心情，他的妻子很客气礼貌，她说她知道他的不容易和不甘心。但实在无法周全，养家糊口落在这个女人柔弱的肩上，她分身无术。她说他回家总提起我，说在这个医院他认识了我，说我总是肯帮他，必要时记账拿药或必要的结账都烦我去的。其实这些都是正常的，因为病人的费用核对都是我们负责的工作范畴，我对任何病人都是一视同仁，他只是其中一个。

　　他每次去上级医院治疗，就会告诉我一下，每次要回过来治疗，又提前告知我，让我安排个床位。他说，在他最灰暗的时期，认识了愿意理解他、同情他的我，有我在，他觉得人间并不清冷。而我，仅仅做的，就是一个护士对一个病人的关心、爱护、理解。

　　儿子终于高三了，他告诉我，说儿子很争气，有希望上一本。他说为了儿子，他更要加油，向病魔挑战。

　　他突然昏迷了，在我们医院病房。

　　通知了他的家人、同事，他们都围在他床前。他们说他们都已经有心理准备。

　　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走向枯竭，我们都非常清楚，他已经创造了很多次的奇迹，但并不是每次都是能逃过的。

　　这次，他居然还是醒了过来，他醒来后居然还是微笑的。他说，这么多人来看他，他很感谢。人群中，他目光搜寻到了我，歉意地说他无以回报我的好。

　　恢复了一段时间，他又办理了出院，等着下次的再治疗。期间他给过我一个信息：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，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。我回复他不能放弃，一定要挺住，儿子马上考大学了。

　　他没有回复。

　　也许冥冥中，人与人是有灵犀的。

　　那天，我无意和科主任说起，昨晚梦见了他妻子了，问起他的情况，她说还行，现在身体不错。主任回了一句：他去世了，看样子，你真不知道，所以他还托梦啊！

   我愣了，泪，控制不住地下了。

　　主任说，本来不告诉我的，怕我难过……他前天去世，今天该是他出殡的日子……

　　他终于没有熬过这个秋天，没有等到来年的夏天，没有看到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天。

　　他安静地躺着，我以深深三鞠躬的方式，送这个一直努力活着的朋友最后一程。那天原本阴天，继而滂沱大雨，却在我离开灵堂时，雨，居然停了。

　　读过余华的《活着》，描写的是如蚁般渺小的底层人群，如何在人世间坚强、无奈、努力地活着，那篇文章曾让我泪流满面，久久无法平静。

　　佛祖说得对，人生真苦。

   虽然这个职业，已经让我们在撕心裂肺的场面中见过了太多人间悲喜，但我们深知，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，不分贵贱，值得尊重。他嗅着死亡的味道，还依然顽强地向往着生命，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啊！背着别人鄙夷同情的目光，坚强地抓住最后一点一滴的希望，是怎样的一种力量？

　　我只是付出了我该付出的耐心、包容、同情，于他而言，却如一粒小小跳动的火苗，照亮了他孤独、绝望的心灵。他如此的深情，我却不知该如何祭奠。

　　愿信仰的佛国里，会有他渴望的温暖与宁静。